《一个故事》(中)

   蜉蝣朝生暮死,人生不过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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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霞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回到了北京。
   人瘦了,也晒黑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同车的康辉见海霞把脑袋歪在车窗玻璃上打盹儿的样子,也是心疼,遂悄声同司机师傅商量,调转方向直接把海霞送到了家门口。
       海霞的声音有些嘶哑,她两天前便感冒了。“这样行吗?”她问康辉道。
      康辉帮海霞把行李拿下车,拍着胸脯做了保证:“咱们回去也不过是交代一声,你就放心吧。”
      海霞迟疑地点点头,“谢谢。” 
      康辉咧嘴笑了,摆了摆手低头缩回了车里。“好不容易有三天喘气的工夫,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海霞双手拎着行李,目送车子拐出了胡同口。
      抬腿迈进小院,老槐树上仍有一两只吊死鬼儿垂落下来。(注:槐尺蠖的幼虫。)
      她不过走了二十多天,却像是离开了整整一年。
      一闭上眼,记忆中的洪水便会汹涌而来。耳边是水声,是雨声。
      她似乎是聋了,她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海霞恍恍惚惚间挪动着步子,然后从窗台的破花盆下摸出一把钥匙。
     推开出租屋的门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行李落在地上砸起一片灰尘。海霞向前踉跄了两步,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她将脸埋进枕头里,昏昏沉沉之中泪水打湿了枕巾。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的卑微无助,比之虫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蜉蝣朝生暮死。
      人,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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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修平是第二天上午过来的,那天她刚好轮休。
      她拎着一袋苹果,敲门便敲了五分钟。
      一开始她只当是海霞这次累过劲儿了,睡得太沉,便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轻叩着面前的木门。
      可是,一直无人应声。
      李修平想,也许是出门了吧。
      住在对屋的老大娘用拐棍挑起门帘,探出半截身子说道:
     “那丫头把钥匙藏花盆儿底下了。”
      李修平不知对面有人,被老太太突然蹦出来的京片子吓了一跳。
     “自打昨天下午回来,就没瞅见她从那屋里出来。”老太太补充了一句,放下了挑起的门帘又缩回了屋里,嘴上却还念叨道:“那丫头人喜庆,就是孤零零的。”
       李修平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她先是把装苹果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然后向右走了一步,搬开了窗台上的花盆。
       一个光秃秃的铜钥匙就躺在那里。
      她拾起钥匙,插进锁眼,拧了两圈才打开了门。
      “我进来了,海霞。”她轻轻推开门说道。
        仍是无人应声。
        海霞租住的这间西屋只有十平米大小,仅有的两扇窗户全部开在东墙上。时下正值“秋老虎”的日子,屋子里闷闷的,根本不透风。
      李修平把散落在门口桌子上的二十多只纸鹤收进一旁明显是手工盒的箱子里,然后才把一袋苹果放在了桌子上。
      她往里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卷在被子里昏睡的海霞,一只脚还伸到了被子外边。
      她压低脚步声走到床边蹲了下来:“海霞?”
      可是床上的人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李修平皱起眉头,海霞的呼吸好像有点急促。她将手掌覆在了海霞的额头上。
      皮肤接触的那一刹那,她差点以为自己摸到了正在燃烧的薪炭。
      那温度烫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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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天旋地转。
       海霞回想起了中学时坐在掉漆的蓝色转椅上的经历。
       面前的景物斑驳成大片色块,她蹲在转椅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纵使双手拼命地抓住面前的栏杆,却还是在某一个瞬间被甩了出去,重重地跌在了石子地上,磨破的手掌与膝盖在麻木片刻后疼了起来。
        可是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喉咙火辣辣地干疼:“修平…姐?”
        李修平这会儿已经背着海霞顺着马路走了十多分钟,可是就是碰不见一辆出租车。
       “如果难受就别说话了。”李修平目视前方,一滴汗珠流过眉骨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咳咳……”海霞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咳嗽,她闭上眼睛,把头抵在李修平的肩膀上。
       她的世界依然天旋地转,但是这次,她至少不用担心会被甩出去了。 
       幸好,她们还是打到了车。
       李修平扶着海霞挂了内科门诊,大夫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女性。
     “这是累的。”她检查了一番说道。来回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轻叹一口气。
     “别仗着年轻就胡来,老了老了可怎么办呀?”大夫语重心长地劝慰道。
       脑袋昏沉的海霞坐在凳子上,眼睛微阖,歪着身子轻靠在身旁伫立的李修平身上。
      “是,您说得对。”李修平理所应当一般替海霞回答道。
        大夫眯着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两个人。而李修平始终以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海霞,坦然承受了来自大夫的审视目光。
      “打个退烧针,再输点消炎的。”
       大夫揉了揉太阳穴,低下头开起了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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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此时海霞头脑清明,她就不会任凭李修平褪掉自己的裤子。
        如果此时海霞头脑清明,李修平也不会帮她褪掉裤子。
        护士手上拿着注射器,也许是因为戴着口罩,说话有些闷声闷气:“柴胡有点儿疼。”
       海霞半迷糊地趴在床上,李修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疼应该是真疼。
      李修平眼睁睁地看着海霞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颤抖着肩膀。
      她宁愿海霞哭出声,也不愿看到她隐忍的样子。 
      再后来,护士帮海霞扎上液就默默退出了病房。
     “屁股疼吗?”李修平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要不然我给你揉揉?”
       海霞眼睛闭着,扯出一抹笑。
      “我不好意思。”她低语道。
       李修平听了,探着身子给海霞盖好薄被。
     “那就睡吧,我坐这儿陪你。”
       
       那年的九月二十五日,长江中下游水位全线回落至警戒水位以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夏天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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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霞租住的小院面临拆迁是来年四月份的事情了。
      “时间可有点儿紧啊,四月底就得搬出去,现在可都中旬了,你上哪找房子去呀?”那天周涛在食堂碰见了海霞,两个人也就坐一起吃了。
        海霞显然也正在为此事发愁。
        周涛一手端着汤碗,送到嘴边。
       “师姐,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温婉如玉的江南女子吗?”海霞抬头就看见对面的周涛正像梁山好汉喝酒一样喝蛋花汤。
        周涛撇了撇嘴,放下汤碗。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实际上我是江北人士。”(注:淮南在长江以北。)她指了指海霞的勺子,“而且我以后找女朋友,一定不能找你这样的,一天到晚管着我,这个不对了,那个不行了,跟个老妈子似的。”
        海霞将勺子放到周涛碗边,吐了吐舌头。这句玩笑话,在那段她们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周涛曾对着海霞说过无数遍。但是海霞总觉得她虽然偶尔会说那么一两句,但是周涛却总能用一大段话来嫌弃吐槽,因此两相对比还是周涛话多些。
      “那我祝师姐将来能寻得一佳人,文可诗词歌赋,武可下腰劈叉,疯可一同飙车。”
       周涛勾起嘴角说了句“借你吉言”,但从那兴致不高的神情来看,这句才是敷衍。
       海霞垂下眼帘。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周涛的心早就已经死了。她的心与她的天真一道坠入了深渊。
       有些事情,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周涛用勺子搅了搅食堂免费提供的蛋花汤,稀得似水,没有滋味。
       那时,距离董卿进入央视还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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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辉得知自己的同学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是在第二天晚间新闻结束以后。
     “诶?那你怎么办呀?”他焦急地问道。
        海霞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自己的柜子里,然后换上了平时穿的外衣。
       “我今天下午去台里管宿舍的地方问了问,看看有没有空床位让我暂时住一段时间。”
     “要是能有空地儿你当初还至于去租房住?”康辉也换好衣服,提着公文包站在门口。
       海霞关好柜门,侧头对康辉笑道:“别等我了,雅洁不是在大门口等你呢吗?你快点下去吧。”
        康辉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好到令人羡慕。他嘿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那我先走了哈。”
       海霞摆了摆手,看着康辉快步拐进楼道。今天直播的总结会比平常多了二十分钟,康辉想必早就心急如焚了。
       海霞转过身,最后检查了一遍办公室里的电器、窗户,然后关上大灯退了出来。
       对着漆黑一片的办公室,海霞愣了一会儿才轻轻撞上门。
       毕竟她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
       她和康辉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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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修平是从贺红梅那里听说的这件事。
     那天是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中午的时候,她把海霞叫到了面前。
    “房子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海霞并没有因为李修平知道了这件事情而感到惊讶,她摇了摇头:“还没有。”
       李修平低下头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海霞扭头看向别处,静静地等待着。
     “我家对门的邻居,下个月要跟着女儿移民美国了。现在想把房子盘出去,老楼的二手房应该不会卖得太贵,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李修平平静地说出这段话,听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
       “我……”海霞没有与李修平对视,她将视线落在李修平的左肩上。
        李修平镇静地坐在椅子上,手心儿里却全是汗。
        从刚才起就支着耳朵的康辉默默举起手插话道:“如果是因为经济上的不便,那个什么,我家里还有点儿存款,可以借给你救急。”
       他这么一说,本来还在闭眼休息的李瑞英也加了进来:“钱不算事儿,海霞你放心,咱们每人给你垫点儿,你也不用着急还。”
       海霞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忽然,她发现李修平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腿上,与脸上平静的神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她好像突然懂了什么,心底某处高垒的城墙开始坍塌,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带起了整片禁域的连锁反应。
       这并不是飞蛾扑火。
       而是磁铁互相吸引的两极。
        
       于是从九九年五月起,海霞与李修平便成了邻居。老楼房一层只住两家,她们二人门对着门,相隔不过两米。
      还有,搬迁的那天,李修平说钥匙放在花盆底下毕竟不安全。
      海霞于是打消了在新家门口也放个花盆的念头。
      第二天,李修平在自己更衣柜外的口袋里拾到了一只千纸鹤,以及一把崭新的钥匙。
       她笑着把纸鹤收进鞋盒,然后将那把钥匙穿在了自己的钥匙环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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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用来阅读理解的小细节。
 1.海霞桌子上散乱的二十多只纸鹤是什么时候叠的?
 2.海霞为什么要把钥匙放在花盆底下?且邻居大娘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情?(提示词:独居、过劳的新闻工作者。)
 3.大夫看出了什么?
 4.护士看出了什么?
 5.李修平从贺红梅处得到消息,那么贺红梅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6.从周涛的现状来推测卿涛线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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